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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风（续上）
金陵百万户，平居如俭荒。
岂知昆崙山，中有万宝藏。
贼能竭泽渔，毒网弥天张。
朝令徙一巷，暮令迁一坊。
次第驱其人，以队叱犬羊。
其人既已驱，返身上其堂。
井灶庖廥厕，楣槛屏柱墙。
一一搰之烂，惟恐屋不伤。
盆钵鼎豆壶，几匮厨椸床。
一一撞之碎，惟恐物不戕。
然后谋饱橐，首选白与黄。
有钱或万贯，有珠或一囊。
有薪或千车，有米或百仓。
珊瑚翡翠玉，海中之奇香。
灼灼目不识，弃在尘土旁。
罗绮锦绣段，红闺舞衣裳。
铁体衣十重，山鬼跳太阳。
鬨然鸟兽散，顷刻荆棘场。
吾固谓此贼，不称星天狼。
实破败五鬼，天使来披猖。
居人夜潜归，无声泪浪浪。
我家何所有，家具惭中人。
从贼泥沙之，岂值钱千缗。
独有书八厨，自谓家不贫。
我父客四方，前后五十春。
归必载数箧，用壮车前尘。
我兄嗜弥笃，廿载朱门宾。
少小不好弄，惟书道津津。
生平所肆力，目录学最醇。
故能择英华，片纸赏必真。
我承父兄教，差亦解苦辛。
洛市十馀年，所聚略等身。
两世三人劳，罗致传家珍。
读之方未尽，每愧红蟫鳞。
以视百城拥，诚如附庸臣。
井蛙而辽豕，未足誇龟麟。
要资俭腹粮，聊当粟一囷。
况有希世物，呵护宜鬼神。
此皆笔耕得，善价分米薪。
非果有不廉，讵令天生瞋。
胡亦为贼据，屋悔西南邻。
闻我尊阁地，万鸡今司晨。
可想油素积，贼见怒且颦。
大半供爨烛，劫火同暴秦。
否亦污秽旁，布囊纷前陈。
天乎无乃恶，我泪常沾巾。
恻恻念吾宝，宝甚金与银。
惨哉芸根香，终古不复新。
贼妇作何状，略似贼装束。
当腰横长刀，窄袖短衣服。
骑马能怒驰，黄巾赤其足。
自从入城后，忽效吴楚俗。
夜叉逞华妆，但解色红绿。
彼或狐而貂，此或纱而縠。
鬼蝶随风翻，岂问春寒燠。
头上何所有，亦戴花与木。
臂上何所有，亦缠金与玉。
锦绔不蔽踝，但禁裙六幅。
更结男子袜，青鞋走相属。
鴂舌纷笑哗，麇集踞高屋。
朝去朝贼王，官以女头目。
既定兄弟籍，乃尽姊妹族⑴。
大索从闺房，一见气敢触。
惨惨眉尖蛾，撞撞心头鹿。
小胆皆鼠销，修颈半蚕缩。
吞声出门行，敢云路非熟。
十里更五里，尚谓行不速。
喃喃怒骂多，稍重且鞭扑。
襆被未及携，知在何处宿。
求死无死所，求生则此辱。
苦恨小儿女，徒乱人意哭。
弃置大道旁，不复计惨毒。
长者乞食呼，幼者蝇蜹簇。
我急还家看，幸未被驱逐。
⑴ 贼呼男皆曰「兄弟」，呼女皆曰「姊妹」，不以老幼异称。
三月二十八，有贼叩门急。
我先出门外，去贼十步立。
其旁一人者，善气似可挹。
稍稍前问讯，家乃楚夏邑。
城中贩麦来，被贼苦拘执。
千里驱相随，笯鹤双翼戢。
谓我启厥户，毋贪蛰虫蛰。
迩日括妇口，一一豚入苙。
今已至此方，岂免驹尽絷。
有妇性和柔，贼畀爵一级。
此方所经营，意在泽雁辑。
汝宜速作计，戚里广招集。
故庐仍可居，庶几便樵汲。
况汝有病人，衾榻亦所习。
当断若不断，黯黯闭门泣。
坐待贼搜掠，脐噬悔无及。
彼贼皆蝮虺，枯菀在呼吸。
我闻感其言，不觉欲长揖。
往告邻家妇，附处约三十。
当关施阑幕，藩篱略修葺。
妻儿踦闾语，声尚通呜唈。
老母室内眠，我遂不得入。
我有然诺友，业织锦重袭。
其家贼所留，逋客佰而什。
且往从之谋，盟似责车笠。
脱身寄朱家，觞豆都仰给。
朝去市糖粉，贵抵羊乳汁。
鸡子与菰苋，聊当紫葚拾。
踵门遥遗母，餐饭冀加粒。
归眠复壁中，梦醒被池湿。
将军迟不发，贼愈得意鸣。
一军将北旗，一军将西旌。
居然据蜗角，豕突思长征。
前所得健士，逃归半空营。
城中更选人，万千立取盈。
凡在工商贾，按册寻其名。
初犹作狡狯，各以羸老更。
贼见皆唾弃，唾弃为不精。
扰扰十数日，贼亦知此情。
乃为掩群计，中夜雷交轰。
簿录卧榻侧，牵去如春酲。
或则假他役，赚之出严城。
授棘江上岸，载以空舟轻。
甚且要诸路，随处施长缨。
累累猿千头，归纺庭前楹。
监守网愈密，语即蛙目瞪。
有亡则荒阅，同室巢俱倾。
偏伍既略备，命为前驱兵。
其后楚北虏，其后楚南黥。
最后数粤贼，高骑司鼓钲。
日必穷足力，次第相告侦。
苟有反顾者，速杀尸前横。
饮泣操戈矛，安知几许程。
犹幸所至溃，贼自驰先声。
偶遇王师怒，万死无一生。
捷书则曰贼，某日先登争。
臣等获大胜，此战敌克勍。
可怜苍与赤，遂作鲵而鲸。
九泉哭呼天，岂复达圣明。
我虽栖乔柯，一日常数惊。
身无蝉翳叶，终恐受醢烹。
老母闻其故，手书斯劝行。
我行既已成，如鸡啼出瓮。
区区杀贼心，尚未解醉梦。
自谓贼中来，贼情亿颇中。
怀刺干军门，聊以所见贡。
要之为乡里，泣血大邦控。
愿求返魂香，敢比益智粽。
我言贼可攻，不信试询众。
虽在五尺童，亦知非凿空。
何期贼命长，我力难断送。
徒以全家陷，此计仍拙弄。
长歌痛定篇，能定阿谁痛。
面目焦黑汝何人，泣数行下为我言。
四月之初脱罗网，自念残命甘从军。
献书首言募兵事，为有城内诸逃民。
谁无父母与妻子，欲救奚翅溺与焚。
仇雠未刃苦无计，及锋而用斯衔恩。
民愚皆不自量力，舍生万一能生存。
此议初上未许可，同病人已先知闻。
螳勇蜂义愿效死，四千馀众何纷纷。
一钱粒米不受赏，但凭歃血盟言真。
五月初九奉严令，按图索马当明晨。
明晨官军大破贼，急须此辈从风云。
是日四千人者至，各囊大饼怀在身。
短衣特书复仇字，刀光戛戛秋水新。
折枯汤雪期一举，拔山淩波岂等论。
官军或言战危事，怒发上指眉不颦。
此时有进已无退，万足蹙上天边尘。
行行去城未五里，贼才望见齐反奔。
隼飞猱进逐之猛，呼声直彻高城垣。
城垣巨炮喑不发，重门洞启无人门。
全城已是掌中物，只欠合战歼残魂。
官军步步常在后，到此忽作中田屯。
大旗舞动金奏急，道有地火埋机轮。
城中了无立脚地，如雷震起都千钧。
固知贼不解为此，曾何所见皆云云。
嗟乎民本非贼敌，大力恃有官军援。
傥能孤行自杀贼，在城岂惜清妖氛。
今者官军既告绝，近城复退悲风吞。
从此心寒气亦短，势难复聚饥肠贫。
君谓此事可怒否，哽胸热泪冤谁论。
我今告汝冤休论，将军螫汝方汝瞋，几欲杀汝酬汝勋。
傥其杀汝酬汝勋，汝今已作无声燐。
将军刻日封鲸鲵，大睡忽得人提撕，更不深守处女闺。
初时颇闻兵怨诋，谓我一战身则臡，重赏安见信有輗。
且糜日饷河满鼷，谁以性命为稗稊。
傥欲狂寇庭全犁，除非有羍乳自羝。
将军畏兵虎畏猊，冲冠一怒恐噬脐。
骄儿爱子言笑睽，阿㜷敢勿谋糖䬾。
先期大飨聊止啼，军帖火急一卷批。
牛羊猪鱼鹅鸭鸡，茄瓠葱韭菰菔藜。
桃杏栌芍菱藕梨，酒盐粉饵油酱醯，五日购物车接巂。
六月乙亥明犹黎，将军夙起列羽蜺。
命所亲卒驰駃騠，传箭代速千营齐。
绕营三里借灶烓，釜甑不足杂瓿㼰。
庖人累及民家妻，咄嗟而办发未篦。
百钱顾丐奴充奚，流汗被面洗面黳。
卓午大宴山之蹊，银刀雕题相招携。
厮扈滥进齿恃齯，若囝若崽羼韘觿，狙援雀跃纷推挤。
布地作席瓜分畦，穹庐洞彻渠荅𠜱。
渴鳖一呷酒一椑，饿狼一咽豚一蹄。
如坻立刬如淮澌，须臾腹饱酣颜䨑。
抹额缓缚衣妥䘽，脑后各杙螺髻笄，螳臂半露文身黧。
仙仙胡舞学白题，孰为巴泸孰羯氐。
歌声不辨鸱与鹂，淫哇杂述下蔡迷。
公然赵女行媞媞，花帽利屣长袖袿，筝琶劝醉柔玉荑。
最后将军曳文缇，循行亲执双偏提。
酌其队长呼曰繄，诸军劳苦乡梦暌。
贼不足畏胡吹齑，幸为我尽剸兕犀。
孽种罔赦卵与麛，书功上上行析圭，琛赆听汝塞壑溪。
家人慎勿多勃溪，乃致自溃黄金堤。
此酒可当盟牲刲，生死交愿诸军缔。
切之和之惟汝蠵，言毕亦釂红玻瓈。
万夫一诺天为低，欢嬉拜谢日已西。
明日之日吹大蠡，人人刀剑膏蘸鹈。
厉矛淬戟剜双錍，盾鼻上索矢饮鎞。
洗鎗雷动鸟避栖，祷神红烛光腾奎。
餈饦分觅乾粮赍，更锁铁幕脂绿鞮，旌幢摇摇皆皂绨。
黄昏陈过扬狂㙠，传闻此战惟鸣鼙，环城四面分航梯。
苟有一人颜惨悽，返走半步生难徯。
军法所在霜威凄，誓不令贼诛重稽。
将军方络入蔡骊，崇坛危坐藤萝萋。
露布已叠千赫㡗，入告庶慰天心懠。
一时惊喜遍旄倪，譬积阴雨看红霓。
道旁万颈延蝤蛴，耰锄儗捉兽脱罤。
香花迎祝将军禔，夜不敢寐朝阳跻。
捷音杳甚秋瘠𧋘，日中才听怒马嘶。
但见泛泛如凫鹥，兵不血刃身不泥，全军而退归来兮。
故人劝我醉，谓醉睡才美。
深杯犹未终，箫鼓震天起。
初疑村赛神，或则嫁娶耳。
既醉将就枕，喧聒竟不已。
又疑俗太恶，回车地可鄙。
是时夜将阑，门外月如水。
颇闻门外人，语似瞋弗喜。
往观定匪遥，何惜一曳履。
乃见河边楼，拉杂结纨绮。
红烛垂垂明，秋星列素几。
上座挥汗者，七八妄男子。
高歌弋阳腔，太半声淫俚。
下边年少儿，楚粤军中士。
一一罗衣裳，亦复绿与紫。
四旁更有谁，脂粉几村婢。
酣嬉军士前，非妇亦非妓。
楼下纷喧阗，人数不可纪。
糖饼与瓜果，居然夜成市。
道左揖老翁，借问何为尔。
云是病者兵，游戏到处止。
迩日此乡居，去营五十里。
夜夜喜听歌，歌岂当医理。
可怜醇朴乡，沈迷讵至此。
自从官军来，一旦丧廉耻。
愚民怒敢言，有日贼杀死。
我闻归不眠，悔命军门箠。
一宿湖熟桥，军门可知矣。
余友熊君自龙溪雇一舟，邀余同至王墅。既登舟，则舟人蒋姓，其舟固每岁泊城内运渎河，去余家仅数十步，余与陈子月舟、何子澹成小作妆点，常游于青溪数里，一时士女皆呼为酒人船者也。当贼犯江时，幸脱出，在湖熟，日以供行客来往，其舟中之物则皆灰烬矣。问答未已，向余泣下，余亦不觉惘然。复买酒与熊君尽醉，作此歌诒之。
龙溪桥上酒人醒，龙溪桥下酒船冷。
酒船旧泊城南河，曾费酒钱如水多。
每迎花片飞红雨，便划萍根送碧波。
棹声惊动提壶客，爱问青溪潮几尺。
张灯不学夜销金，邀笛难忘春泛宅。
此船不与众船同，青漆为阑布作篷。
竹几藤床宜钓具，香篝茶灶称诗筒。
朝来载酒青溪去，只觅有风无日处。
渡头垂柳树间藏，巷口紫薇花下住。
斜阳万丈彻中流，更借层阴傍画楼。
一路卷帘催理曲，几家烧烛照梳头。
渠侬才起我侬醉，窗里歌成船里睡。
吹箫打鼓暮霞边，遥指船如火龙至。
船前天上月华生，月为船多不肯明。
移船我却寻明月，北出青溪即仙窟。
酒力辞人欲化云，月意侵人都入骨。
五里烟深芳草岸，蓼穗成围红不断。
风过轻分宿鹭开，露沈浓压流萤乱。
菰首桥边尽处停，恰随渔火夜深青。
何处鱼山吹远梵，多时银汉看飞星。
更阑渐受宵凉足，船回须绕青溪曲。
青溪船自不还家，千朵万朵珊瑚花。
锦城步步无归路，一橹柔声一橹遮。
四边兰麝熏人走，无计别离仍买酒。
一杯遥赏落鸿惊，一杯替罚浓螺丑。
罚太分明赏更勤，银筝无数不知闻。
但论吞海能千斛，岂惜如泥又十分。
沙棠林列全无色，歇舞停歌看饮剧。
酒名狂到玉钗知，笑声催转金轮白。
从今呼作酒人船，弄船人亦酒垆仙。
问酒从来瞋俗客，浣花早与约明年。
明年约已今年到，今年春被潢池盗。
青溪罗绮半烟尘，何论青溪船上人。
船是鲸吞遗下物，人是鹃啼死后身。
人将船共依村社，来往炎官张伞下。
田奴买作趁墟牛，驿兵赁当传书马。
有时风雨宿蒲葭，晚饭篝灯自叹嗟。
谁信小姑祠畔路，曾伴天孙门外槎。
此人此语太辛酸，况我方悲行路难。
何意相逢偏在此，声声痛哭鸥凫里。
坐上疑留当日香，眼前还是东来水。
桥头酒价问何如，少得停船一醉无。
我行至善桥，即知君已归。
题壁数行书，明明君珠玑。
五处踪迹君，先后常相违。
我遂至钟山，妄欲凭军威。
句当金陵事，一鞭借指挥。
抵掌千万语，语语乖兵机。
善刀昨乃退，身在还苦饥。
今朝喜逢君，君体亦不肥。
君行新年初，二日至帝畿。
帝畿税驾时，南事日已非。
翻然辞春官，手指身上衣。
驱车急还南，岂不夜策騑。
讵知贼在城，反是官军围。
只今三月馀，不见慈亲闱。
君母幸安善，君妇能先几。
故居虽已迁，姑妇仍相依。
我况母多病，桑榆尤珍晖。
身本留城中，往往贼察讥。
久暌晨与昏，难守云边扉。
老母因命行，万一解絷鞿。
所志竟不成，无分司鼓旗。
君当谓我何，岂为知音希。
龙溪澄之子，亦复同歔欷。
寄书欲迎母，安得空中飞。
歧途吾三人，未暇谈式微。
举头天自宽，但见阴霏霏。
初七日未午，我发钟山下。
蜀兵千馀人，向北驰怒马。
传闻东坝急，兵力守恐寡。
来乞将军援，故以一队假。
我遂从此辞，仆仆走四野。
三宿湖熟桥，两宿龙溪社。
四宿方山来，尘汗搔满把。
僧舍偶乘凉，有声叱震瓦。
微睨似相识，长身面甚赭。
稍前劝勿瞋，幸不老拳惹。
婉词问何之，乃赴东坝者。
九日行至此，将五十里也。
当我行计成，汝病三日矣。
汝母送我行，诘汝病何似。
汝母谓汝愈，瘷静亦遗矢。
惟闻爷将逃，意似愁不喜。
母令前牵衣，涕泣难熟视。
其时事太急，欲夜闯贼垒。
不复与汝见，脱网三十里。
明日书报家，尚问汝知否。
戒汝病甫差，勿食桃杏李。
汝母寄我言，汝第贪粥酏。
五月二十六，红日西灭轨。
我方寓楼眠，如梦背惊泚。
明明汝投怀，电掣光倏弭。
默以心注心，顷必汝魂驶。
兼旬忆汝劳，望信断鸿鲤。
六月既望夕，我舟秣陵舣。
旧仆城中来，特奉汝母使。
初道汝尚病，音哽杂商徵。
怒使毕其说，不觉清泪瀰。
始知一月前，汝母设词诡。
念我干军门，恐乱人意耳。
我行辞家时，汝实困床笫。
其后体益沈，弱肉消至髀。
终夜长声嘶，袜绔躁自褫。
唇焦饮索冰，茗碗碎诸齿。
大抵汝骄阳，堕地肺热痞。
昔惟犀与羚，性命得所恃。
贼中买药难，致汝藏府毁。
前日来寻爷，乃果汝魂是。
是时汝迷瞀，良久气复弛。
明旦鸡三号，汝遂蝉蜕委。
不从生父生，竟从死父死⑴。
汝生今七年，材地虽不美。
已识数千字，可免亥误豕。
尔雅虫鱼名，偏旁敢县揣。
毛诗四万言，琅琅略上觜。
诸家蒙求书，熟记古名氏。
索解稍易处，粗亦达大旨。
性尤喜涂鸦，秃翰浊墨滓。
虚室暂无人，破壁走蛇豸。
袖中糖粉钱，都售毛竹纸。
我尝恶汝贪，教汝学种柿。
自汝伯父在⑵，细意校文史。
殷勤凿楹藏，顾汝立阶戺。
往往笑语汝，为汝储耒耜。
他日遗汝田，在汝好耘耔。
于汝无多求，但愿作通士。
汝意殊欣欣，自命语甚侈。
期尽手口之，然后从宦仕。
居然中结习，油素好积累。
凡我所经营，草稿尺有咫。
下至焚弃馀，点𪐴半疮痏。
皆汝缥囊物，排次纳之匦。
有如希世珍，尊阁私在己。
他人苟误触，汝必瞋且訾。
昨者贼之至，仓皇尽室徙。
盆甒各负戴，厨榻互角掎。
汝犹抱束笋，当户喘而俟。
继闻屋豢鸡，书弃若敝屣。
一贼憎其多，朝趁积薪燬。
汝独大诅骂，恨不刃狂兕。
与书殆夙缘，厉父差可儗。
满意汝长成，雕虫世其技。
汝面方如圭，汝目澄若水。
汝发才总角，早自矜带履。
准爷作装束，翻不慕纨绮。
每言是男儿，讵与娇女比。
戚党群童中，庶几鹤雏峙。
汝食虽韭藿，数必争两簋。
食彻誇留馀，分饷诸媪婢。
小妹夺而去，亦不难色鄙。
向夕我饮酒，汝志在染指。
姑未乞残沥，敬立执壶酾。
须臾窃举釂，眉宇泼脂紫。
偷閒偶戏剧，嚣噭厌街市。
最好为馆师，端坐据高几。
不知谯诃谁，声声责人跪。
有客来叩门，汝即先曳趾。
肃拜通寒暄，远胜伧辈俚。
或再试之无，深谈掌竟抵。
常博高轩哗，嘲我乔逊梓。
汝性微戆劣，汝母屡笞箠。
我惟挫汝锋，命杖辄中止。
汝却畏爷甚，颇解折葼耻。
纵极剔嬲人，我呼则唯唯。
凡汝平日事，了了不胜纪。
敢曰癖誉儿，猥效王福畤。
原非阿龙超（祁小名阿龙。），大要老牛舐。
何图玉之树，香色结空蕊。
岂免猿啼枯，茹痛彻筋髓。
更念汝大母，痛尚当倍蓰。
频年大母病，长卧不能起。
百无一欢肠，独爱汝步跬。
知汝习礼貌，不惜锦帘被。
称汝幺身裁，改制服褆褆。
谓汝多老成，决是好兰芷。
但非蓬近麻，犹恐橘化枳。
闻汝邻塾归，当饭必停匕。
召汝叩所学，词句觅瑕玼。
日课责既毕，赐汝最肥胏。
虑汝睡之蚤，烧烛还继晷。
授汝唐贤诗，记韵枣栗以。
汝读请大篇，颜霁笑口哆。
夫岂督汝严，欲汝璞恒砥。
且藉遣老怀，课孙乐故尔。
我之为逃人，汝代职滫瀡。
有汝在眼前，门闾可无倚。
一旦天夺汝，招魂室伊迩。
能勿肝脾摧，空拳枕衾捶。
哭久喉舌哑，洟唾满槃匜。
至抚汝病者，汝母娣若姒。
遥知汝病笃，食已减糠秕。
顷来火应断，尘冷土灶锜。
向人作喑呜，面垢发弗纚。
痴绝焚纸钱，卖尽旧簪珥。
汝今掉头去，野路阴风里。
幸有汝伯父，挈汝窜荆杞。
相依九幽居，鬼屋何处址。
晨夕傥嬉游，想访汝祎姊。
饥寒当汝调，汝更幼于彼。
可知忆生人，黄壤陟岵屺。
可知生人悲，黑海失涯涘。
况我近中岁，汝外尚无子。
六世二百载，金氏孰尸祀⑶。
顾影此孤注，神悸魄潜靡。
只恐羸者身，我病复此始。
闻汝奄逝后，桐棺贼禁庀。
贮汝故衣椟，四周实絮枲。
昏夜急埋汝，偷掘菜畦坻。
浅土封汝穴，仍伪种蒿芑。
暂免狐犬搜，雨甚斯立圮。
我瞻金陵城，铁铸万千雉。
将军收城事，未易时日跂。
他年寻汝坟，汝定饱蝼蚁。
嗟哉我今生，无见汝骨理。
哭汝不成声，濡笔尽于此。
字皆汝所识，聊当祭汝诔。
知汝闻不闻，写吾哀而已。
⑴ 祁兼嗣为先兄子。五月二十六日为余生日，而二十七日即先兄忌日也。祁于余生日天初明时已危甚，忽张目谓其乳婢曰：「今日非爷生日乎？」婢曰：「然。」祁不复语，其日入时，遂昏去数刻，盖即入余梦时也。既渐苏，至次日天初明时始气绝，乃与先兄死同日。若果有意为之，则尤可悲矣。
⑵ 祁之嗣先兄在先兄弃世之后，母命姑仍旧称，盖欲待余再有子也。则祁之称「伯父」久矣，故不改。
⑶ 余家自宛平迁江宁已二百年，及余为第六世，今惟余一人而已。
官兵日以老，战胜未可必。
贼粮馀无多，早是县磬室。
遥瞻陌与阡，青苗密于栉。
晴雨无愆期，满卜有年吉。
窃恐贼狡狯，阴俟农务毕。
刈稻从琅邪，一旦溃堤出。
诸君孰当之，此其可虑一。
贼纵无此意，忍饿不一至。
颇闻诸道军，馀丁善生事。
当路掠货财，夜与农屋寄。
农材皆至愚，愚则必嗜利。
岂无莠者种，潜挟蹠蹻志。
鬼魅来无踪，巢穴据便地。
诸君孰讨之，此其可虑二。
村民纵善类，岁丰无过贪。
城中逃人多，几许露宿男。
近者天暑甚，瓜果各远担。
糊口锥刀微，破绔何能惭。
眼前秋风生，体赤僵如蚕。
负贩物渐稀，寒饿未必甘。
但使纷乞食，蜂聚已不堪。
且勿设他想，更作惊人谈。
诸君孰驱之，此其可虑三。
我为诸君谋，不如急团众。
团众众何人，即此烬馀鬨。
凡能为患者，材武必自贡。
选而衣食之，缓其有生痛。
然后教之战，刀槊责命中。
请以三月期，决不儿戏弄。
感恩斯效死，敢复身命重。
若得精卒万，以百健儿统。
差非官军流，日日在醉梦。
此四可虑者，可虑使可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