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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镜秘府论·论文意 释空海 日本金刚峰寺禅念沙门遍照金刚弘法大师空海(774-835),俗姓佐伯,804年(贞元二十年)七月至中国。806年(元和元年)八月回日本,做此书,专论南朝至中唐,分天地东南西北六卷。又简写为《文笔眼心抄》。所引资料,除皎然《诗式》外均佚,因而有重要参考价值。

或曰:夫文字起于皇道,古人画一之后方有也。先君传之,不言而天下自理,不教而天下自然,此谓皇道。道合气性,性合天理,于是万物禀焉,苍生理焉。尧行之,舜则之,淳朴之教,人不知有君也。后人知识渐下,圣人知之,所以画八卦,垂浅教,令后人依焉。是知一生名,名生教,然后名教生焉。以名教为宗,则文章起于皇道,兴乎《国风》耳。自古文章,起于无作,兴于自然,感激而成,都无饰练,发言以当,应物便是,古诗云: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。”当句皆了也。其次,《尚书》歌曰:“元首明哉,股肱良哉,庶事康哉。”亦句句便了。自此之后,则有《毛诗》,假物成焉。夫子演《易》,极思于《系辞》,言句简易,体是诗骨。夫子传于游、夏,游、夏传于荀卿、孟轲,方有四言、五言,效古而作。荀、孟传于司马迁,迁传于贾谊。谊谪居长沙,遂不得志,风土既殊,迁逐怨上,属物比兴,少于《风》、《雅》;复有骚人之作,皆有怨刺,失于本宗。乃知司马迁为北宗,贾生为南宗,从此分焉。汉、魏有曹植刘桢,皆气高出于天纵,不傍经史,卓然为文。从此之后,递相祖述,经纶百代,识人虚薄,属文于花草,失其古焉。中有鲍照、谢康乐,纵逸相继,成败兼行。至晋、宋、齐、梁,皆悉颓毁。

凡作诗之体,意是格,声是律,意高则格高,声辨则律清,格律全,然后始有调。用意于古人之上,则天地之境,洞焉可观。古文格高,一句见意,则“股肱良哉”是也。其次两句见意,则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是也。其次古诗,四句见意,则“青青陵上柏,磊磊涧中石,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”是也。又刘公干诗云:“青青陵上松,瑟瑟谷中风,风弦一何盛,松枝一何劲。”此诗从首至尾,唯论一事,以此不如古人也。

诗本志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,情动于中,而形于言,然后书之于纸也。高手作势,一句更别起意;其次两句起意,意如涌烟,从地升天,向后渐高渐高,不可阶上也。下手下句弱于句,不看向背,不立意宗,皆不堪也。

凡文章皆不难,又不辛苦。如《文选》诗云:“朝入谯郡界”,“左右望我军”。皆如此例,不难不辛苦也。

夫作文章,但多立意。令左穿右穴,苦心竭智,必须忘身,不可拘束。思若不来,即须放情却宽之,令境生。然后以境照之,思则便来,来即作文。如其境思不来,不可作也。

夫置意作诗,即须疑心,目击其物,便以心击之,深穿其境。如登高山绝顶,下临万象,如在掌中。以此见象,心中了见,当此即用。如无有不似,仍以律调之定,然后书之于纸,会其题目。山林、日月、风景为真,以歌咏之。犹如水中见日月,文章是景,物色是本,照之须了见其象也。    夫文章兴作,先动气,气生乎心,心发乎言,闻于耳,见于目,录于纸。意须出万人之境,望古人于格下,攒天海于方寸。诗人用心,当于此也。

夫诗,入头即论其意,意尽则肚宽,肚宽则诗得,容颜物色乱下,至尾则却收前意,节节仍须有分付。

夫用字有数般:有轻,有重;有重中轻,有轻中重;有虽重浊可用者,有轻清不可用者。事须细律之,若用重字,即以轻字拂之,便快也。

夫文章,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,声即稳也;其中三字纵重浊,亦无妨。如“高台多悲风,朝日照北林。”若五字并轻,则脱略,无所止泊处;若五字并重,则文章暗浊。事须轻重相间,仍须以声律之。如“明月照积雪”,则“月”,“雪”相拨;及“罗衣何飘摇”,则“罗”“何”相拨:亦不可不觉也。

夫诗,一句即须见其地居处。如“孟夏草木长,绕屋树扶疏,众鸟欣有托,吾亦爱吾庐。”若空言物色,则虽好而无味,必须安立其身。

诗头皆须造意,意须紧;然后纵横变转。如“相逢楚水寒”,送人必言其所矣。

凡属文之人,常须作意。凝心天海之外,用思元气之前,巧运言词,精练意魄,所作词句,莫用古语及今烂字旧意。改他旧语,移头换尾,如此之人,终不长进。为无自性,不能专心苦思,致见不成。

凡诗人夜间床头,明置一盏灯。若睡来任睡,睡觉即起,兴发意生,精神清爽,了了明白,皆须身在意中。若诗中无身,即诗从何有?若不书身心,何以为诗?是故诗者,书身心之行李,序当时之愤气。气采不适,心事或不达,或以刺上,或以化下,或以申心,或以序事,皆为中心不决,众不我知。由是言之:方识古人之本也。

凡作诗之人,皆自抄古人,诗语精妙之处,名为随身卷子,以防苦思。作文兴若不来,即须看随身卷子,以发兴也。

诗有饱肚狭腹,语急言生,至极言终始,未一向耳。若谢康乐语,饱肚意多,皆得停泊,任意纵横。鲍照言语逼迫,无有纵逸,故名狭腹之语。以此言之,则鲍公不如谢也。

诗有无头尾之体。凡诗头,或以物色为头,或以身为头,或以身意为头,百般无定,任意以兴来安稳,即任为诗头也。

凡诗,两句即须团却意,句句必须有底盖相承,翻覆而用。四句之中,皆须团意上道,必须断其小大,使人事不错。

诗有上句言物色,下句更重拂之体。如“夜闻木叶落,疑是洞庭秋”,“旷野饶悲风,瑟瑟黄蒿草”,是其例也。

诗有上句言意,下句言状;上句言状,下句言意。如“昏旦变气候,山水含清辉。”“蝉鸣空桑林,八月萧关道”是也。

凡诗,物色兼意下为好,若有物色,无意兴,虽巧亦无处用之。如“竹声先知秋”,此名兼也。

凡高手,言物及意,皆不相倚傍。如“方塘涵清源,细柳夹道生”,又“方塘涵白水,中有凫与雁”,又“绿水溢金塘”,“马毛缩如猬”,又“池塘生春草,园柳变鸣禽”,又“青青河畔草”,“郁郁涧底松”,是其例也。

诗有天然物色,以五彩比之而不及。由是言之,假物不如真象,假色不如天然。如此之例,皆为高手。中手倚傍者,如“余霞散成绮,澄江净如练”,此皆假物色比象,力弱不堪也。

诗有意好言真,光今绝古,即须书之于纸;不论对与不对,但用意方便,言语安稳,即用之。若语势有对,言复安稳,益当为善。

诗有杰起险作,左穿右穴。如“古墓犁为田,松柏摧为薪”,“马毛缩如猬,角弓不可张”,“凿井北陵隈,百丈不及泉”,又“去时三十万,独自还长安,不信沙场苦,君看刀箭瘢”,此为例也。    诗有意阔心远,以小纳大之体。如“振衣千仞冈,濯足万里流”,古诗直言其事,不相映带,此实高也。相映带,诗云:“响如鬼必附物而来”,“天籁万物性,地籁万物声。”    诗有览古者,经古人之成败咏之是也。

咏史者,读史见古人成败,感而作之。

杂诗者,古人所作,元有题目,撰入《文选》,《文选》失其题目,古人不详,名曰杂诗。乐府者,选其清调合律,唱入管弦,所奏即入之乐府聚之。如《塘上行》、《怨歌行》、《长歌行》、《短歌行》之类是也。

咏怀者,有咏其怀抱之事为兴是也。

古意者,非若其古意,当何有今意;言其效古人意,斯盖未当拟古。

寓言者,偶然寄言是也。

夫诗,有生杀回薄,以象四时,亦禀人事,语诸类并如之。诸为笔,不可故不对,得还须对。

夫语对者,不可以虚无而对实象。若用草与色为对,即虚无之类是也。

夫诗格律,须如金石之声。《谏猎书》甚简小直置,似不用事,而句句皆有事,甚善甚善;《海赋》太能;《鵩鸟赋》等,皆直把无头尾;《天台山赋》能律声,有金石声。孙公云:“掷地金声。”此之谓也。《芜城赋》,大才子有不足处,一歇哀伤便已,无有自宽知道之意。

诗有“明月下山头,天河横戍楼,白云千万里,沧江朝夕流。浦沙望如雪,松风听似秋,不觉烟霞曙,花鸟乱芳洲”,并是物色,无安身处,不知何事如此也。

诗有平意兴来作者,“愿子励风规,归来振羽仪。嗟馀今老病,此别恐长辞。”盖无比兴,一时之能也。

诗有“高台多悲风,朝日照北林”,则曹子建之兴也。阮公《咏怀诗》曰:“中夜不能寐,(谓时暗也。)起坐弹鸣琴。(忧来弹琴以自娱也。)薄帷鉴明月,(言小人在位,君子在野,蔽君犹如薄帷中映明月之光)。清风吹我襟。(独有其日月以清怀也)孤鸿号外野,翔鸟鸣北林。(近小人也。)”

凡作文,必须看古人及当时高手用意处,有新奇调学之。

诗贵销题目中意尽,然看当所见景物与意惬者相兼道。若一向言意,诗中不妙及无味;景语若多,与意相兼不紧,虽理道亦无味。昏旦景色,四时气象,皆以意排之,令有次序,令兼意说之,为妙。旦日出初,河山林嶂涯壁间,宿雾及气霭,皆随日色照著处便开。触物皆发光色者,因雾气湿著处,被日照水光发。至日午,气霭虽尽,阳气正甚,万物蒙蔽,却不堪用。至晓间,气霭未起,阳气稍歇,万物澄净,遥目此乃堪用。至于一物,皆成光色,此时乃堪用思。所说景物必须好似四时者。春夏秋冬气色,随时生意。取用之意,用之时,必须安神净虑。目睹其物,即入于心;心通其物,物通即言。言其状,须似其景。语须天海之内,皆入纳于方寸。至清晓,所览远近景物及幽所奇胜,概皆须任意自起。意欲作文,乘兴便作,若似烦即止,无令心倦。常如此运之,即兴无休歇,神终不疲。

凡神不安,令人不畅无兴。无兴即任睡,睡大养神。常须夜停灯任自觉,不须强起。强起即忄昏迷,所览无益。纸笔墨常须随身,兴来即录。若无笔纸,羁旅之间,意多草草。舟行之后,即须安眠。眠足之后,固多清景,江山满怀,合而生兴,须屏绝事务,专任情兴。因此,若有制作,皆奇逸。看兴稍歇,且如诗未成,待后有兴成,却必不得强伤神。学攴古文章,不得随他旧意,终不长进;皆须百般纵横,变转数出,其头段段皆须令意上道,却后还收初意。“相逢楚水寒”诗是也。

凡诗立意,皆杰起险作,傍若无人,不须怖惧。古诗云:“古墓犁为田,松柏摧为薪”,及“不信沙场苦,君看刀箭瘢”是也。

诗不得一向把。须纵横而作;不得转韵,转韵即无力。落句须令思常如未尽始好。如陈子昂诗落句云:“蜀门自兹始,云山方浩然”是也。

夫文章之体,五言最难,声势沉浮,读之不美。句多精巧,理合阴阳;包天地而罗万物,笼日月而掩苍生。其中四时调于递代,八节正于轮环;五音五行,和于生灭;六律六吕,通于寒暑。

凡文章不得不对,上句若安重字、双声、叠韵,下句亦然。若上句偏安,下句不安,即名为离支;若上句用事,下句不用事,名为缺偶。故梁朝湘东王《诗评》云:“作诗不对,本是吼文,不名为诗。”

夫作诗用字之法,各有数般:一敌体用字,二同体用字,三释训用字,四直用字。但解作诗,一切文章,皆如此法。若相闻书题、碑文、墓志、赦书、露布、笺、章、表、奏、启、策、檄、铭、诔、诏、诰、辞、牒、判,一同此法。今世间之人,或识清而不知浊,或识浊而不知清。若以清为韵,馀尽须用清;若以浊为韵,馀尽须浊;若清浊相和,名为落韵。(故李《音序》曰:“篇名落韵,下篇通韵。”以草木如此。)

凡文章体例,不解清浊规矩,造次不得制作。制作不依此法,纵令合理,所作千篇,不堪施用。但比来潘郎,纵解文章,复不闲清浊;纵解清浊,又不解文章。若解此法,即是文章之士。为若不用此法,声名难得。故《论语》云:“学而时习之”,此谓也。若“思而不学,则危殆也”。又云:“思之者,德之深也。”

或曰:夫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之别,今可略而叙之。三言始于《虞典》《元首》之歌。四言本出《南风》,流于夏世,传至韦孟,其文始具。六言散在《骚》、《雅》。七言萌于汉代。五言之作,《召南》《行露》,已有滥觞,汉武帝时,屡见全什,非本李少卿也。(以上略同古人)。少卿以伤别为宗,文体未备,意悲词切,若偶中音响,《十九首》之流也。古诗以讽兴为宗,直而不俗,丽而不朽,格高而词温,语近而意远,情浮于语,偶象则发,不以力制,故皆合于语,而生自然。建安三祖、七子,五言始盛,风裁爽朗,莫之与京,然终伤用气使才,违于天真,虽忘从容,而露造迹。正始中,何晏、嵇、阮之俦也,嵇兴高邈,阮旨闲旷,亦难为等夷;论其代,则渐浮侈矣。晋世尤尚绮靡,古人云:“采缛于正始,力柔于建安。”宋初文格,与晋相沿,更憔悴矣。

论人,则康乐公秉独善之资,振颓靡之俗。沈建昌评:“自灵均已来,一人而已。”此后,江宁侯温而朗;鲍参军丽而气多,杂体《从军》,殆淩前古,恨其纵舍盘薄,体貌犹少;宣城公情致萧散,词泽义精,至于雅句殊章,往往惊绝,虽谓格柔,而多清劲,或常态未剪,有逸对可嘉,风范波澜,去谢远矣。柳恽、王融、江总三子,江则理而情,王则情而丽,柳则雅而高。予知柳吴兴名屈于何,格居何上。中间诸子,时有片言只句,纵敌于古人,而体不足齿。或者随流,风雅泯绝,八病双枯,载发文蠹,遂有古律之别,(古诗三等:正,偏,俗;律诗三等:古,正,俗。)顷作古诗者,不达其旨,效得庸音,竞壮其问,俾令虚大。或有所至,已在古人之后,意熟语旧,但见诗皮,淡而无味。予实不诬,唯知音者知耳。

律家之流,拘而多忌,失于自然,吾常所病也。必不得已,则削其俗巧,与其一体。一体者,由不明诗对,未阶大道。若《国风》、《雅》、《颂》之中,非一手作,或有暗同,不在此也。其诗云:“终朝采菜,不盈一掬。”又诗曰:“采采卷耳,不盈倾筐。”兴虽别而势同。若《颂》中,不名一体。夫累对成章,高手有互变之势,列篇相望,殊状更多。若句句同区,篇篇共辙,名为贯鱼之手,非变之才也。俗巧者,由不辨正气,习俗师弱弊之过也。其诗云:“树阴逢歇马,鱼潭见洗船。”又诗云:“隔花遥劝酒,就水更移床。”何则?夫境象不一,虚实难明,有可睹而不可取,景也;可闻而不可见,风也;虽系乎我形,而妙用无体,心也;义贯众象,而无定质,色也。凡此等,可以对虚,亦可以对实。

又曰:至如渡头、浦口,水面、波心,是俗对也。上句青,下句绿;上句爱,下句怜:下对也。(“青山满蜀道,绿水向荆州。”语丽而掩瑕也。)句中多著映带、傍佯等语,熟字也。制锦、一同、仙尉、黄绶,熟名也。溪溠、水隈、山脊、山肋,俗名也。若个、占剩,俗字也。俗有二种:一,鄙俚俗,取例可知;二,古今相传俗,诗云:“小妇无所作,挟瑟上高堂”之类是也。又如送别诗,山字之中,必有离颜;溪字之中,必有解携;送字之中,必有渡头字;来字之中,必有悠哉。如游寺诗,鹫岭鸡岑,东林彼岸;语居士以谢公为首,称高僧以支公为先。又柔其词,轻其调,以“小”字饰之,“花”字妆之,“漫”字润之,“点”字采之,乃云“小溪花悬,漫水点山”。若体裁已成,唯少此字,假以圆文,则何不可。然取舍之际,有断轮之妙哉,知音之徒,固当心證。调笑叉语,似谑似谶,滑稽皆为诗赘,偏入嘲咏,时或有之,岂足为文章乎?(剖宋玉俗辩之能,废东方不雅之说,始可议其文也。)

又云:凡诗者,虽以敌古为上,不以写古为能。立意于众人之先,放词于群才之表,独创虽取,使耳目不接,终患倚傍之手。或引全章,或插一句,以古人相黏二字、三字为力,厕丽玉于瓦石,殖芳芷于败兰,纵善,亦他人之眉目,非己之功也,况不善乎?时人赋孤竹则云“冉冉”,咏杨柳则云“依依”,此语未有之前,何人曾道。谢诗云:“江菼亦依依。”故知不必以冉冉系竹,依依在杨。常手傍之,以为有味,此亦强作幽想耳。且引灵均为證,文谲气贞,本于《六经》,而制体创词,自我独致,故历代作者师之。此所谓势不同,而无模拟之能也。(班固虽谓屈原“露才扬己,引昆崳、玄圃之事不经,然其文雅丽,可为赋之宗”。)若比君于尧、舜,况臣于稷、卨(思列切。)绮里之高逸,于陵之幽贞,褒贬古贤,成当时文意,虽写全章,非用事也。古诗:“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”;“南登灞陵岸,回首望长安”;“彭、薛才知耻,贡公不遗荣,或可优贪竞,岂足称达生。”此三例,非用事也。

或云:今人所以不及古者,病于俪词。予云:不然。(先正时人,兼非刘氏。)六经时有俪词,扬、马、张、蔡之徒始盛。“云从龙,风从虎”,非俪耶?但古人后于语,先于意。因意成语,语不使意,偶对则对,偶散则散。若力为之,则见斤斧之迹。故有对不失浑成,纵散不关造作,此古手也。

或曰:诗不要苦思,苦思则丧于天真。此甚不然。固须绎虑于险中,采奇于象外,状飞动之句,写冥奥之思。夫希世之珠,必出骊龙之颔,况通幽含变之文哉?但贵成章以后,有其易貌,若不思而得也。“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”,此似易而难到之例也。

且文章关其本性,识高才劣者,理周而文窒;才多识微者,句佳而味少。是知溺情废语,则语朴情暗;事语轻情,则情阙语淡。巧拙清浊,有以见贤人之志矣。抵而论,属于至解,其犹空门證性有中道乎!何者?或虽有态而语嫩,虽有力而意薄,虽正而质,虽直而鄙,可以神会,不可言得,此所谓诗家之中道也。又古今诗人,多称丽句,开意为上,反此为下。如“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”,“临河濯长缨,念别怅悠阻”,此情句也。如“白云抱幽石,绿条媚清涟”,“露湿寒塘草,月映清淮流”,此物色带情句也。    夫诗工创心,以情为地,以兴为经,然后清音韵其风律,丽句增其文彩。如杨林积翠之下,翘楚幽花,时时间发。乃知斯文,味益深矣。

又有人评古诗,不取其句,但多其意,而古人难能。予曰:不然。旨全体贞,润婉而兴深,此其所长也。请复论之,曰:夫寒松白云,天全之质也;散木拥肿,亦天全之质也。比之于诗,虽正而不秀,其拥肿之林!《易》曰:“文明健。”岂非兼文美哉?古人云:“具体唯子建、仲宣,偏善则太冲、公干,平子得其雅,叔夜含其润,茂先凝其清,景阳振其丽,鲜能兼通。”况当齐、梁之后,正声浸微,人不逮古,振颓波者,或贤于今论矣。